11

从古城回来，李棉的心情并未好转。她突然变得敏感、多疑起来，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不怀好意地指向她，所有划过她身上的眼神都带着隐隐的嘲笑，包括父亲和母亲，他们对她疼爱的目光里也似乎藏着一层鄙视。

只因为她是一个被薄情男人抛弃的女人。

看到街上牵手走过的情侣，她会注视着那个被牵着手的女孩的笑容，她能看出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还是一时迎合男孩献上的谄媚。

李棉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水池里的紫罗袍病病恹恹，游起来有气无力；雨点敲打蒲葵叶片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的呻吟，带着死亡的暗示；栖息在榕树枝桠上的丝光椋鸟发出的啁啾声里更是透着对另一只鸟离去的凄凉和绝望……还有她最喜欢的那些水果，它们失去了香润、水份、色泽、气味，如同一个弃妇……像她。

生命没有任何意义，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

她和那些病恹恹的鱼、失去爱情的椋鸟、过了保鲜期的水果没有区别，她是它们中的一员，有着相同的命运，甚至更悲惨。它们可以把悲伤的心事藏起来，只要不开口，便无人知晓，而她却不能，她要面对父母。

她需要逃避和躲藏。她要躲在房间里，不见到这些。

还有那些树。

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些树，唐典说过，如果可能，他想变成一棵树，任意一种树。

现在，她讨厌树，每一棵树，所有的树。

所有的树都在提醒她唐典的存在。

微风吹过树，树叶发出的窸窣的声音，就好像她扑在唐典怀里时，与他的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这种温暖的声音曾让她感觉人生如此美好，可现在，这声音如她初到京城时感受到的北风的刺骨之寒。

她想忘了他。

可是，这个小城就是树的城，到处是树，只要睁着眼，就能看到树。

东西向的行道树是芒果树，南北列的街道两旁是木棉树；大叶榕树则成为街头巷尾的装缀；院落里多为金桔树；临水背阴处总有香樟树映衬；房前屋后则有蒲葵树遮阴纳凉……鸭脚木、罗汉松、龙柏、天竺桂、铁冬青等等在山中茂密地生长着……

包括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最喜欢的是外婆家门口的那棵“三合树”，这棵由樟树、细叶榕树、大叶榕树生长在同一棵主干上的奇树，隐藏着她太多关于童年的秘密，其中一些是她自己都解不开的疑惑……

她生活在一个被唐典的灵魂布下浓浓树荫般阴影的小城里。

这是被他施过魔法的城市。

这是一件要多悲哀就有多悲哀的事。

那些树在嘲讽她。

他也一定在讥笑她。

——你是不是太随意了？要么是太草率？他心里一定这么想过。

——我不知道。李棉绝望地回答着他。

——如果不是我，换做别人，你是不是也会这样？他知道这个问题会让她痛苦，他依旧要问。

——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李棉浑身无力，几乎要跪下来。

——你不该轻易地喜欢上我，你一定有所打算吧？他步步紧逼，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就因为你知道我爱你，你才这样对我吗？李棉有些万念俱灰。

……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他真的这么想，这个世界也许真就就此毫无留恋的必要。

她不敢肯定唐典会不会这么问她。

李棉很悲伤，她觉得自己还没好好品尝到恋爱的甜蜜，便早早领略了失恋的悲伤。她知道了什么叫失恋，在她还未来得及给恋爱下定义之前。

失恋，不是失去恋爱的对象，而是失去恋爱的能力，失去恋爱的热情，失去对恋爱的想象，失去欢乐，失去活下去的理由，失去希望，失去自我……

而恋爱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要假装知道。

恋爱，就是……是想他。

是见他前对着镜子反反复复梳理头发的自己。

是见他前小心地在脚踝、耳后、胸口喷香水的自己。

是午夜里想到他身体就会潮湿的自己。

是在他怀里会迷失乃至昏阙的自己。

是失去了自己的自己。

她像奉献贡品一样把自己从头到脚、从身体到心灵端给他。

是委身于他。

可是，他还是走了。

恋爱就是他。

失恋的痛苦大于恋爱的甜蜜，不，是数倍于甜蜜，失恋的痛苦强大到足可以把她吞噬。而恋爱的甜蜜，不过是指尖的那缕阳光，柔软细弱，被一阵微风就可轻易吹远、吹散……

可是，我愿意再把我给他一次，哪怕他转身就走，哪怕我万劫不复。

可是即便这样，他也不会回来了。

我已经拥有恋爱的完整过程了，李棉突然惊醒过来。

也许，恋爱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现在，她一点也不去想唐典带给过她的那些美好，那些美好的东西不存在，或者，仅仅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吧……他站在夕阳下等她的身影是假的，他端着奶茶让她喝的姿势是假的，他吻她的热情是假的，他的温柔是假的，他的身体是假的，他是假的。

可是，可是——她愿意这些虚假的东西再来一次。

她宁愿用这此刻百分之百的痛苦换来百分之一的虚假甜蜜。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能够见到唐典，她愿意再接受一遍比现在还多的痛苦。

一定是我做的不够好。

不，一定是我本身就不好。

李棉深深陷入对往昔的回忆中，圈囿于与唐典有关的细节中无法醒来。

广东的夏天漫长而炎热，李棉只觉漫长，却没有热的感觉，她第一次感到这个夏天是如此的漫长而寒凉。

她知道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她看到了时间的样子——时间，像一滴雨水从榕树树尖滴落下来，从一片片叶子上滑下来，直至到达水面。

十几天的时间，李棉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母亲首先发现女儿有些不对劲，直觉告诉她，李棉病了。

她情绪本身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女儿，才让她从抑郁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她又再次谨慎咨询了一位业内资深人士，确信李棉病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