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优秀诗人写作史之十首精品展读陈计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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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计会,70后诗人,广东阳江人,学生时代主持《青铜》诗报,自年至今执行主编《蓝鲨》诗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叩问远方》《世界之上的海》《岩层灯盏》《陈计会诗选》《虚妄的证词》《此时此地》等6种,主编诗集7种。曾获多种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诗歌选读

●秋天

多么高大的秋天

阳光穿透树叶的一生

带来满地黄金

幸福是如此触手可及

幸福又是如此的遥远

那一片颤动的叶子哦

如何在秋风中安定下来?

/11/11

●伐木者

他终于放下斧头放下

多年的执著那比斧头更锋利

的忧伤

抬头仰望一棵树升高

向着阳光和更大的风雨

他终于拥有自己的树木

以及那片蓝天

/8/21

●说出

阳光说出缅怀,花朵说出爱

天空说出连绵的雨水

大地说出今年的预产期;流水

说出远方,远方说出广场

广场说出喑哑的往事

和哽咽的风——

风中的知了说出漫长的中世纪

你说上帝啊,他经常打瞌睡

放纵着罪恶和铁蹄,那我呢

多少年了,我却说不出真相

——纵使疼痛无所不在

诗人啊,你说什么叫羞愧

/5/18

●蚂蚁

一只蚂蚁行走在秋天之上

缓慢的,一种接近伤口的速度

被谁久久地注视着

一片落叶带着某种预兆

把言辞隐藏起来,在树林深处

只有蚂蚁的这种方式,更接近心脏

前世的兄弟,我们默默无言

用白色的唾液,把伤口包裹

从左到右,从秋到冬

树叶慢慢地落下,并且覆盖

带走所有的泪水,兄弟

一个小小的生命,承担了命运的天空

秋天便空旷起来,灵魂一般

/9/7

●孤独

大地之上,一只瓦瓮贮满雨水和春天的秘密

蛙鸣覆盖住今夜的草径

你寻找不到深渊的归程,留在泥土里的双手

拒绝抒情。保持内心的纯洁

血液里浮起痛楚、梦的呼喊、老鼠嚼碎的词

以及青蛙一张还未合拢的嘴

抱紧内心的瓦瓮。被雨水洗濯过的处女之躯

照亮蛰伏灵魂深处的野兽

/3/5

●在我们中间

假如你不来,三月的桃花不开

春天的梦想从何谈起

又假如你只站在高处,如何参透

河水的漩涡,道路的曲折

众神日渐远去的背影

有多少期盼就有多少绝望

一枚青果从落花中探出

我相信你一直在我们中间

与万物为一,铭记每个人的名字

活过一生又一生,像大地上的草木

却从不带走什么,包括尘土

密林中漏下的一缕光,或草叶上一颗露滴

都有可能是你留给我们

关于命运无法把握的启迪

/2/16

●散步

日落时分,我环湖散步

水波在荡漾,它环绕着我

我虚度的每一天,都沉落湖底

光芒在水面上闪烁

我就这样走着,不关心周围的风景

水波在荡漾,它环绕着我

脚步没有方向,脚步就是方向

我怀抱孤独,也怀抱辽阔

水波在荡漾,它环绕着我

我如此一路走来,不管风雨

直到光芒在水面消失

直到光芒在内心升起

/6/21

●灯下

我不知它从何而来

也不知它叫什么名字,这

小昆虫,玉米粒大小

蓬着:黄蓝相间的花衣裳

在书页上,振翅、探腰

收拢了崖鹰的想象

它带来如此从容的屏息

有一个关键词,藏匿在

伞形花序里:徐徐展开

恍惚间,它弹到灯光之外

我还未来得及说出

优雅的弧线,难以追逐

微尘的背影;那一刻

我惊讶枝头,不知谁

将昙花的指针调慢了

/9/23

●贝壳

暗红色的掌纹

刻下:大海命运的隐秘

一个穿越漩涡的人

额头接近礁石的神色

沙滩上的幻影;海转身

更大的空茫将它灌满

/10/3

●漠阳江传

漠阳江发源于阳春的云雾山脉,贯穿阳江市的阳春、阳东、江城等三个市(区),在阳东区北津港注入南海。流域总面积平方公里,河长公里,系广东省径流系数最大的河流。

一、

时序初冬,天空澄澈,蓝——

更接近中年;宜读史,漫思

消费黄花和时间的绳结

将你递来的县志翻开,就着阳光

手里的铅笔不惑。

它的圈点,趋于内心的铿锵

当然,解剖刀指出事物的病灶

然而更多的字迹漫漶不清

留下大片空白,似将人生的污点

掩饰;恍惚间,有暗流涌出

从书里到书外,从体内到体外

它萦绕着我们的前世或今生

血脉的上游是河流,繁花、落叶

梦想和忧伤……它接通大海

你在一面镜子里温习往事

我握紧铅笔,犹如一把卷刃的刀子。

二、

青天下,我认得那流水,我们称她

为母亲河——漠阳江。阳光翻卷着鱼鳞

雕花木窗下,水波在她脸上凝固

曲线勾勒出昔日的潮红

记得少时,临水的凤凰树,吁喘着

一排排光腚,扑嗵,扑嗵——

荡漾:鲜红的花瓣、青虫的挣扎

吃吃笑的浣衣少妇,她初生的婴儿

后来成了谁家的媳妇?你还记得

那一年水急风寒,超载的街渡

化龙而去——18名菜农顿成江中之鲫

永远也泅不出那片漆黑的水域①

而此刻是初冬,水落石出

寂寞沙洲冷。搁浅:竹影、鹅喧、狗吠

穿行的车辆。你将过往的绳结一一解开

小舟让一根竹篙缠住

缠不住的是流水:策马飞奔——

沿着时间绘测的路径,我溯流而上。

三、

点开手机百度地图,搜索:云雾大山

拔开云雾,山麓下的泉眼清晰可见

掬起一捧水,莹润甘醇,显影——

复杂的人生也有着清澈的源头;譬如

这条母亲河,她育有众多的儿女——

云霖河,西山河,那乌河,马塘河

蟠龙河,潭水河,大八河,那龙河

平中河,罂煲河,轮水河,清冲河

圭岗河,三甲河,八甲河,龙门河

……还有显微镜下才看得清的毛细血管

那榕树的虬根紧紧抓住这片土地

他们各怀梦想和劫难。

穿过荆榛断崖,荒甸谷地;穿过

兵荒马乱的夜晚,秋天宽阔的额角

以及我们险峻的命运。

时而嶙峋,时而舒缓的流水

搬运雾瘴阳光,流放与杀伐

并且匍匐于你的脚下,众口一辞——

犹如我在诗歌中礼赞大地

他们歌颂四百里之外的南海

四、

本来顺藤摸瓜,但我怎么摸

也摸不到时间的根部,只好

停下来,随便找一处山洞歇脚

哦,独石仔,你无意中发现了火光②

有人比你早一万六千年到来——

倚着夕阳,你看见她点燃柴草

火光镀亮刚卸下的虾贝和他古铜的轮廓

让这个古老的夜晚有着可辨别的温暖

他们并没有独自制造爱;独石仔

犹如村口那棵大榕树,你看见它

像看见暮色中升高的镬耳屋顶。

陶罐的水知知作响,那缕炊烟

将你引向开阔的河滩

野花遍地,挥霍着——

早年的自由和时光的恩赐。

你眩晕的笔,无法向我描述

那扑进视野的喜悦——

洪水自脚下远去,带走雷鸣和噩梦

你将收割暮晚的美丽

以及身后连绵不绝的村镇

五、

跟着流水,你的俯首比昂起高贵

两岸平畴随河赋形,你没入绿浪

没入葳蕤的水稻,玉米,花生,番薯

桑椹,豌豆,高粱,甘蔗,香蕉……

没入清风明月,没入乌云闪电,没入

一朵水浮莲淡紫色的梦境

——带来阳光的热忱和远山的心跳

你敞开胸怀,拥抱万物和苍茫

我看见血液渗透大叶桉,荔枝,香樟

仁面,牛奶树,木棉,黄皮,鸭脚木

桄榔,毛竹,油桐,木麻黄,朴树

油甘子,益智,一点红,春砂仁,乌榄

地稔,桫罗,崩口碗,海朗树,杜鹃红山茶

苦楝,见血封喉,朱槿,猪血木,巴戟天

断肠草,羊角纽,黄牛树,白花鬼灯笼

……这些高大或矮小,有毒或无毒的

植物,我无法一一述说;我愿做

一朵卑微的蟛蜞菊,长在你必经的谷地

它的仰俯与流水相关,然而

琐屑的花蕊,如何道出感恩?

六、

时间握着利刃,它与河水合谋

以专制之力,修改大地的轮廓、脸庞

迎着晚风,那个挑着河滩的落日

往回走的人,她是我矮小的母亲

此刻,我仿佛听见她陡峭的喘息——

走过她母亲摇晃的花轿,簇拥着

唢呐出嫁的河堤;走过人声鼎沸

洪水吞噬暗夜的河堤;走过

……纳公粮赶生猪大批斗的河堤

拨开晨霜的河面,她和我的父亲

曾用水车搅动一部刺骨的农业志

她走得那么缓慢、沉稳,仿佛一生

蹒跚的身影,源于风湿的暗算

她的影子越拉越长,我知道

时间在生长,更多的影子叠成黑夜

河水负重而流,一辈子,又一辈子

人生的短尺,如何丈量河水的长度?

七、

两山排闼。江流天地外

纵使曲折迂回,纵使浪花卷刃

千百年后,水底浮起一只巨型铜鼓

囊括所有的刀枪剑戟,绝望与狂飚

(史云:俚僚杂处,据居山险,不肯宾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啐了一口

搭上一根沾有见血封喉树液的箭③

指向山下,或江中的官船

我无法知道他那一刻内心的海啸

阳光下,“宾服”二字有着金属的刺

我用笔狠狠地圈住了——

却按捺不住胸口的汹涌,整个岭南

不!又何止岭南?锻造一部宾服史

我看见江水慢慢泛红……

八、

“冼夫人,背长枪,双乳长”④

忽然涌出一首童谣,仿佛我曾唱过

透过瘴雾、藤蔓与急鼓

你看见河对岸的洞口一位女人

握有权力和生殖的利器

据说念动咒语可让群山奔走

硝烟四起,硝烟又在她脚下平息

她率领江水向北,向中原俯首

我不知臣服的流水如何淘洗内心的暗夜

阳光撒播,两岸平畴捧出丰稔的秋天

高凉郡城门大开,铜鼓震天

城头垂下一匹布长的颂赞

谁沉沉地按下心中的豹?

九、

路入阳春境。那些嶙峋的石壁

那些桀骜的孤峰,流水压抑的倒影

仿佛历史在雕塑或命运模拟

当白纸黑字将我带回年——⑤

整座西山被火光、得得的马蹄、哭喊淹没

手起刀落,颗,哦,多么铿锵!

像秋风中满山滚动的松果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帕金森式手指

翻开县志的另一页——

年,20万官兵如蚁⑥

刀刃的光芒映亮了松枝;围剿——

“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官来我去,

官去我还”——多么熟悉的战术!

我用铅笔将这股豪气圈住

然而,《国际歌》有一个缺口

洞见——豹子在铁笼子里扑腾

结局早已写好:绳子上的蚱蜢

只是想不到河水涨高一尺

松果也跟着上升十倍——

颗!哦,不,哪里是松果

我无法想象,红皮球滚动的姿态

——它是何等的决绝或凌乱。

只见阳春的山岭掩埋不下,撒向——

罗旁东山,新兴二十四山,恩平独鹤山

那一刻,厚厚的县志灰尘直掉

江畔的石头依然昂起,只有

流水低头,我无法感知

——它的粘稠和哽咽。

十、

其实,更漆黑的夜

离你更近,只是你常常忘怀

或不忍掀开,那龇牙的流水——

年、年,挨近我出生的年代⑦

然而,却并不让人感到亲切。

因为它与绳索、高音喇叭、棍棒、令箭

捆绑在一起;与河水捆绑在一起;与

腥齿的口号和劫掠捆绑在一起

多人哦,他们压弯了流水

即使那些婴儿、少女、老人

也被反缚着暗夜和断崖

至今仍跋涉不出河底漆黑的淤泥

当下游的阳江城,捧出一杯热茶

吆喝——“正井水凉茶”!

无数人却陷入冰雪和无语。

记得少时那片河滩,无人祭扫的坟茔

在清明的细雨中排成孤独

木头裸露、腐烂……消失的刺痛。

——“非正常死亡”!蒙羞的汉字

能抚平江水的沟壑么?

流水的旋涡,有着更深的内伤

攥一把河底的沙砾也攥出血来。

十一、

逆流而上,那一叶帆张开

宋时的风,凶险的航道

你遇见被贬还朝的胡铨,相互一揖

他说刚登过漠阳江口的望海台

——“君恩宽逐客,万里听归来。”⑧

你见他上翘的胡子荡动着阳光,不见阴翳

(什么君恩呀?真是扯蛋!)

你微微一笑,指了指江水,他亦颔然

——人到中年,湍急若斯

你在峥嵘处跑马

我于无字处读书。

十二、

十二月的河滩,野花颓败

竹影掩映的镬耳屋,捋须的古榕

在青空下拥有不谢的光阴

多少岁月,多少人物

潜为水底的沙砾,无声无息

“一水阳江才百里,有君为画我为诗”⑨

——也被卷进画轴

一条鱼,它承担了命运的全部或部分。

当你从江底摸出这部县志,递给我——

湿漉漉中我读到落红,飘萍,水底的乌龟

农药瓶,避孕套,反缚的浮尸

番鸭,水浮莲,落日,受伤的水蛇

折戟的水泥船和工厂咳出的淤血

你说,中年读史,是一剂良药

可以提神、醒脑、清心火

可以将河水从污浊中救出

可以为伤疤留下隐喻

可以为感恩付出蛙鸣;为溃疡

……他的针筒注满夜色。

哦,未曾完全淤塞的喉管

可以吟哦;以水为镜

你说江山如画,我说风景喑哑

翻动书页……一个又一个旋涡

感恩与质疑,幸福和苦难

我怀抱一条江的忧郁

——良知逐渐呈现,非关冥想。

/12?

注:

①年12月20日凌晨4时,阳江市江城区三洲菜农所乘船只在阳江造船厂附近水域沉没,船上39人全都落水,造成18人死亡的特大事故。

②独石仔:古人类洞穴遗址,位于阳春城东北30公里处的漠阳江边。

③见血封喉:又名箭毒木,树液有剧毒,一经接触人畜伤口,即可使中毒者窒息死亡,所以称它为“见血封喉”。

④冼夫人:南北朝广东高凉人氏,世代为南越的首领,后嫁与高凉太守冯宝。善于结识英雄豪杰,因平叛和治理地方有功,被尊为“圣母”。

⑤年,明统治者出兵人对阳春瑶族起义进行镇压,捣毁村寨处,被擒斩瑶军名,俘瑶军家属人。(见广东人民出版社6年12月《阳春县志》第页)

⑥年,阳春、罗旁、新兴、恩平等处瑶、僮族起义,明军出兵20万进行围剿,经4个月激战,明军破个山寨,屠杀多名起义群众,俘人。(同上书,见第页)

⑦年9月至年10月间,阳春县发生乱打乱杀事件,全县非正常死亡多人。(同上书,见第55页)由于杀人后大多将尸体推下漠阳江,致使河水腥臭无比,下游的阳江城群众不敢饮河水而饮井水,遂有酒楼挂出“正(纯正)井水凉茶”的招牌。

⑧胡铨: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因写下著名的《戌午上高宗封事》(又称《斩桧书》),而被谪广州、新州(今广东新兴)、吉阳军(今海南三亚)等地。他在孝宗时被起用,路经阳江写下《登阳江望海台诗》,其中有“君恩宽逐客,万里听归来”之句。

⑨“南国诗人”阮退之题赠国画大师关山月的诗句。

诗论

存在的见证

陈计会

  不知受了何种蛊惑,我竟然闯进这样一片森林。在阳光和烟雾交织的梦境,森林被幼兽和虫鸣吵醒,粗壮、高大的树木将目光拉升到白云和飞鸟的高度,随处可见的灌木、藤葛、野花、地丁……密密匝匝地将峰峦、悬崖、峡谷覆盖,来回穿梭的蜂蝶忙着修补时间的空隙。在这个诗歌的森林里,颇获我喜欢的是那种枝干高大峻挺,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的树木,比如木棉树、凤凰木。对自然界的审美无形中影响我对艺术的感知。我喜欢的诗歌从一开始就确立了两样东西:思想的和唯美的,二者缺一不可。在我的观念里,好的诗歌应像木棉树一样,它的根系庞大,深深地扎进现实的土壤,吸取水、养料,“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鲁迅),再在风雨的拷问,世俗的明枪暗箭中日渐长出粗壮的枝干(所谓思想,其实就是与现实搏击中炼造出来的),然而,仅此还未能显示出其魅力,它还必须以鲜丽的语言之花呈现出来,春寒中铁褐色枝干擎起一朵朵烈焰,天亦欲燃。当然,做一棵木棉树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如果难能,便做一棵芒果树也可,花开时节,细密的火焰绵绵不绝……

  我不知道诗歌苗茬是如何从自己心中冒出来的,但能确认的是,她离不开我脚下这片坚沉的土地以及童年的经验。我出生的村子在粤西那龙河下游,那龙河作为漠阳江最大的支流至此豁然开朗。站在村口,漫漫田畴铺向远方,并随着季节翻转黄绿的地毯,目光尽处,是白帆掩映的南海。白日里,下河捉鱼摸虾,或者牧牛放鹅,月出时分,树影婆娑,劳累整天的大人在树下闲聊农事,我们小孩则围着奶奶听她一边摇着大葵扇一边唱——月亮光光照竹坡,鸡乸耙田蛤唱歌,老鼠行街钉木屐,猫儿担凳等姑婆——歌谣像月光,像流水,缓缓漫过我们内心,安抚贫瘠的童年。乡村的青山绿水,乡人朴素的处世哲学,成为我诗歌的背景和底色。“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海德格尔),故乡是诗人的出发地和回归地,对故乡的热爱会让诗歌披上一层明净和闪光的釉彩。多年后遇到勃莱的诗歌,我还是那样地喜欢,或许,不管身在何时何地,乡居生活都是最容易引发人类的共振。

  然而,乡村在我的字典里却不是世外桃源的代名词。饥馑、苦难和屈辱也强烈地浸染我的心灵,以至于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本能的反抗。当你在烈日曝晒的稻田直起腰板,看见自己抠草时被刮得血迹斑斑的指甲;当你看见邻居为省几个钱供小孩读书,狠下决心戒烟而当众破开水烟筒;当你在暮色四合的家门口,等到大汗淋漓拉回公购粮的父母,而那,竟然是被故意刁难拒收的……你会作何感想?——这些构成乡村另一幅图景。它成为我后来逃离这一片土地的借口。也许让我逃离的并没有某一具体的事件,而是日常积聚的尘土高过胸口,让我感到压抑和苦闷。贫困、闭塞、不公平……在多重重压下,那个叫做农村的地方根本直不起腰板,残喘嘘嘘、气息奄奄。我还真切地记得高考前在书桌上刻下“背水一战”四个字,时时敲打自己。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开始,“突围”作为一个主题便潜意识地楔入我的生命里,成为诗歌创作的原动力。突围不只是从农村走向城市,还是对自身命运的突围。在城市里你也会陷入另外的困境。更大的突围在于争取个人的尊严——“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它往往要耗尽一个人毕生的精血。

  作为一个卑微的人,我的抗争有过些小的胜利,但大多数都归于无奈的颓败。现实强大的桎梏笼罩在你的头顶,让你无法感知到它的边界,更无法将其打破。从警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基层派出所,当了八年的办事员。日常的工作都是与社会低层人打交道,这也让我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社会的根须复杂、纠缠与腐烂:权与钱,罪与罚,人与兽,良知与正义,美好与丑恶,光明与黑暗……它们无时不在扳腕,在拉锯,在展示人性最深处的腑脏。处于这样的旋涡之中,人是多么虚弱,有时连一根稻草都不如,稍不留神就被流水席卷而去。个体的卑微让人无奈,甚至无望。理想、信仰,变成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诗歌,正是在现实与理想逼仄的隙罅间得以萌生。我尝试用笔去戳穿那些丑恶和陈腐的存在,更重要的,还是将笔伸进内心深处,去揭开灵魂的黑盖,凿通光明的暗道,寻找心灵救赎的途径。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有丰盈、光明的心灵,大约可以抵抗这个世界的异化和侵蚀的。我的诗歌可看作是现实在心灵中的倒影。在这样的时代,真正的诗人是不可能逃离现实追剿的,他命定要为现实背书,他的诗歌会以各种面孔出现,批判或揭示人性的深度,同时展现梦想和阳光。当然,从诗人自身而言,正如艾略特谈到他的长诗《荒原》时所说“这只是一些纯属个人的,对生活根本无足轻重的牢骚而已”。

  我向来是夜猫子,小时候喜欢在大人熟睡之后走出阳台,出神地眺望繁星覆盖下的村庄,想像那些终日埋首刨食的人,他们此刻正梦到什么。梦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倘若没有梦,他们如何捱到日子的尽头。对于我,诗歌就是这样的梦。我常想,写诗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一个诗人他的内心要有梦,梦里还要揣着这样的词语:坦荡、悲悯、良知和爱。当他自己穿越了风雨的侵蚀和黑暗的吞噬,他尚可把自由、火焰、爱与美的吟唱传递给人们。我希望自己作这样的歌者。

  那写在纸上的,未必不朽;那烙在内心的,却将永恒。

  ?年3月8日,深夜

于粤西阳江那龙河畔

评论

  

乡土测绘,或一条河流的中途改道问题

谭夏阳

  诗歌的发展如同一条河流,泥沙俱下,奔腾向前,具有不息的生命力。从源流伊始,这条河流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它的主流代表: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乃至现代诗,我们依然能够数出:新月派、九叶派……今天派、朦胧诗、第三代写作、学院派与民间派以及叙事性写作,还有从口语诗泛滥至口水诗的写作……将这条脉络梳理出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随着诗歌的发展推移,就代表着现代诗歌比古典诗歌更先进,或者21世纪的新诗就比朦胧诗更趋近于完美,因为时间奔流向前,诗歌发展必须流动起来才有意义,才能适应一个时代的语境要求和艺术需要。一种艺术形式无论有多么的臻于完美,如果停步不前,终将失去它的生命力。个人的写作同样如此,作为奔腾不息的支流,它应该应和时代的脉搏,贴近当下的语汇和语境。而时代的要求也在悄然变化,在节奏迅猛、信息爆炸的语境之下,我们要去处理当代的复杂性的问题(包括日常层面的、历史层面的,以及内心层面的),而再去倚重于单纯的抒情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也有些力不从心,甚至还在某些环节发生失效。精神与物质的冲突是必然的,正如道德与人性的交锋无所不在,我们拿什么去作调解?因此,适时调整自己的写作方向,成为每个诗人当下必要和必然的思考。

  在这里,谈一个尴尬现象。我们在写作观念上有断代的喜好,就是按照年龄分成譬如:60后、70后、80后……现在连00后都出来了,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觉。许多诗人都抗拒这种粗爆的分法,但不能忽视的是,有些写作的鸿沟确实存在,例如50、60年代出生的诗人,他们很难接受70、80年代所秉持的繁复的叙事形式;而70年代的诗人,似乎对90后诗人所热衷的天马行空式的想象也无法理解。这种年代隔阂,正是由时代的发展和诗歌的向前所造成的,而一个成熟而融通的诗人,应该打通这种藩篱,以超前的、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诗歌的潮向与变化,放下一直坚守的惯性写作,积极吸收新的写作观念,让自己的写作获得全新的突破——换句话说,他应该允许自己的河流中途改道。

  陈计会正是这样的一位诗人。作为70后的“老诗人”,计会有着相当高的写作起点,在诗歌风起云涌的年代也弄了一把潮,收获了大批诗歌铁粉——当然也为阳江地区的诗歌发展做出了示范性贡献。与此同时,他不断地刷新自己的写作高度,以坚实沉稳的诗风、高蹈大气的姿态立足广东,走向全国。这个时期诸如《世界之上的海》、《铜鼓,铜鼓》等一大批优秀的诗歌作品,皆可视为计会的代表作。当时间跨越到新世纪10年代,计会的诗歌写作面临着不少困惑与前所未有的挑战。人们开始厌倦“高大上”的写作方式,逐渐摒弃高蹈的抒情与空泛的描述,转而深入事物的内里,发掘具体的情感和细节,并引入小说的叙述方式,诗风由此变得更加具象,更加细腻可触。这是新时代对于诗歌写作的全新要求。

  计会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些变化,但他并没有采取对抗的态度,而是清醒地选择了深入思考。他开始反思自己以往的写作方式,他开始尝试一些以前不敢尝试的写作手段。但是,要打破一贯以来的写作习惯,对于每一个写作者来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计会的思考与思变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从他近年捧出的新作,比如《辛亥革命》、《果核》、《家俱店》等一批短诗,另有描写家乡风物的《海边行》组诗,以及长诗《漠阳江传》等等,这些诗歌沉实稳重,技艺娴熟,雕琢细致,让我们感受到一股全新气象,这种变化没有理由不让我们感到惊喜——计会做到了主动求变,他成功地将自己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写作层次。甚至,引用阳江诗友陈世迪的话来概述,“这是计会的一次中年变法!”

  《漠阳江传》是计会近期发表的新作,这首十二节的长诗凝聚了他两年多的心血。全诗虚实结合,布局精当,既有历史的大局观,又有精微的细部剖述,可谓宏大之中见精微,这是他近年来诗学思考与积淀的结果。下面我们就以《漠阳江传》为范本,通过多个层面来分析计会的“变法”吧——

  首先是本土文化的处理问题。对于扎根于三四线城市的写作者来说,乡土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日常性问题,根本无法回避或者绕开,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来处理:将它放在当下的语境里,接通城市化进程的尘嚣,接受商品化大潮的洗礼,记录一个焦躁而异变的乡土,这是其中的选项之一,也可能是最容易处理的一个选项;而立足于乡土本身,用身体和脚步去测绘里面的山川、河流还有古迹风物,然后再从历史的纵深维度切入,发掘它的源起、嬗变、演化与遗存——它在县志里仅仅留存的一个条目,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又给我们带来哪些思考和启示?另外,这个选项更具深层意义的是,在商业大潮淘洗下的乡土里,我们能够发掘或抢救一些什么留给我们的下一代,让他们在若干年后不致数典忘祖,还有根可寻?这是一个异常艰辛的选项,需要写作者具备沉实的担当、开阔的眼界和身体力行的意志,并且成败难料,但值得去展开研究。而计会早就准备好了:他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乡土测绘地图。在《漠阳江传》一诗里,他向我们展现了一个长卷式的、立体的乡土画卷:他以翔实的史实,血淋淋的数据,一草一木的温情,还有一位诗人的忧郁和良知为母亲河——漠阳江谱典立传,真正做到了以古喻今,思古忧今。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三条江从诗中奔流而出:一条是本体的地理之河,另一条是历史之河,还有一条是流动在我们每个人血脉里的命运之河或良知之河——而最后这一条,也许才是计会真正想要呈现的,并且努力去描绘出来的。最后他成功地做到了,要恭喜他。

  第二是历史素材的处理问题。这个问题上面其实已有涉及,但我要表述的是,少年读史与中年读史,读到内里的况味是不一样的;面对同样的历史素材,不同的人处理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中年读史,是一剂良药/可以提神、醒脑、清心火/可以将河水从污浊中救出/可以为伤疤留下隐喻/可以为感恩付出蛙鸣;为溃疡/……你说江山如画,我说风景喑哑”……历史可以涂改、可以隐去、可以无视,但诗人与生俱来的良知,让计会选择了去面对:“它的圈点,趋于内心的铿锵/当然,解剖刀指出事物的病灶/然而更多的字迹漫漶不清/留下大片空白,似将人生的污点/掩饰”……血淋淋的历史,是悲怆的,是哀沉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去面对。甚至,有些东西纵然远去多年,连官方的正史都无法拾起,去给出一个定论,更别说去直视,甚或去揭开了。而这,恰恰突显了计会的难能可贵,他没有选择遗忘,他用直面的勇气为我们还原了一条真实的漠阳江:“湿漉漉中我读到落红,飘萍,水底的乌龟/农药瓶,避孕套,反缚的浮尸/番鸭,水浮莲,落日,受伤的水蛇/折戟的水泥船和工厂咳出的淤血”……从这一点来说,我们真的要感谢计会,他的良知与勇敢成为今日写作中最为可贵的品质。

  第三,布局与语言的处理问题。首先,这首诗的格局很宏大,很多角度都是俯瞰的,像电视里的航拍镜头。对于这样的“大制作”,计会驾驭起来可谓轻车熟路,因为以往对大海、铜鼓等题材的处理,给他提供了很好的经验与参照。但这一次,却有很大不同,他在“大”当中,填充了更多的“小”来——计会意识到,把握宏大的主题,不能一味为“大”而大,有时适当的将镜头缩小,着眼于细微之处,反而让全诗看起来跌宕起伏,布局更趋合理,更能感染读者。正如计会谈到自己的思考:“我这几年一直思考诗歌创作如何做到大刀阔斧与精雕细刻之间的平衡,如何做到举重若轻和力透纸背。或许我的审美观是喜欢豪放又不废婉约吧”……所以我们看到,计会返身写到了他的母亲,她卑微而曲折的一生,多么像一条河流,应和着漠阳江腾起的浪花。在一系列的大事件里,计会安插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闲笔,但这,恰恰是个神来之笔;所以我们看到,计会如数家珍地罗列了漠阳江的众多支流儿女:云霖河,西山河,那乌河,马塘河,蟠龙河,潭水河,大八河,那龙河,平中河,罂煲河,轮水河,清冲河,圭岗河,三甲河,八甲河,龙门河……在后面,更不厌其烦地数出一大堆生长于河流两岸的植物:大叶桉,荔枝,香樟,仁面,牛奶树,木棉,黄皮,鸭脚木,桄榔,毛竹,油桐,木麻黄,朴树,油甘子,益智,一点红,春砂仁,乌榄,地稔,桫罗,崩口碗,海朗树,杜鹃红山茶,苦楝,见血封喉,朱槿,猪血木,巴戟天,断肠草,羊角纽,黄牛树,白花鬼灯笼……最后我们看到,全诗正因为充满了这样的细节而变得丰沛,有血有肉,甚至还有微细血管的支撑,显得不再空泛,反倒在细小的叙述中获得一种沉实的力量。这是计会在这首诗里最大的一个尝试,值得读者点赞。

  回到语言中去。通读全诗,我们会发现,面对这样一个宏大题材,计会竟然没有用到一些惯用的大词:诸如太阳、大地、命运、梦想、秘密……甚至,连应该用到的滔滔东去、一泻千里也尽量回避——他“沉沉地按下心中的豹”。他是用一些小事物的光芒去将这条河流复述出来的,“我愿做/一朵卑微的蟛蜞菊,长在你必经的谷地/它的仰俯与流水相关,然而/琐屑的花蕊,如何道出感恩?”语调沉缓,节奏在绵长的叙述中源源推进,像流动中的漠阳江。而计会,就像一个拒绝抒情的智者,他站在漠阳江边,用一种全新的语调向我们讲述一条江的忧郁与怀想……

.11.20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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