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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金泽香
最近重读《受戒》,每次看都能会心一笑。关于《受戒》的解读大体相同,无非是汪老下笔风趣,题目写的“受戒”实则讲的“破戒”,明子与小英子的纯恋美得如梦似幻。
这次读完,发现以前不曾注意的一点“生态人格”。
鉴于前阵读完迟子建的《炖马靴》,发现在文学作品中“生态人格”并不少见,但在文本解读上鲜少有人提及。我想大概缘于“生态”二字,率先对内容做了一定的限制,若非以大自然生态为主,当它隐藏于故事主线之外,一般难以被察觉。
这反映人们对“生态人格”的理解存有一定的局限性。见山固然是山,也可见山不是山。看待文学作品中的“生态”,个人认为既需宽泛还应深入,这样方能显出它的独特性及其价值。本文以“生态人格”为分析视角,解读《受戒》中的生态人格特征及文本特点对生态人格所起的促进作用。
配图源于网络一、《受戒》的生态人格体现在三个方面: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
首先,我们来看看何为“生态人格”。张青兰教授在《论生态人格的构建》一文中给出定义:
生态人格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选择,是对工业文明反思的积极结果,是对“单向度”人格扬弃的合理追求,它是建立在生态理念基础上的,它将人自身的生命、人类社会、自然界均看成由多种因素构成的系统整体,并将人—社会—自然看作一个相互关联、相互作用、协调发展的复合生态系统整体。尊重生命和生态的内在价值,以整体性、系统性的眼光看待事物,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对象都置于复杂的时空关系之中来对待,这是生态人格的基本要求,它体现着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互生共济的伦理精神和协同进化的生存智慧,它赋予健全人格、理想人格、独立人格具有时代特色的新的含义。
“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三点,在《受戒》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以下一一列举。
《受戒》是汪曾祺创作的短篇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年第10期。作品描写了小和尚明海与农家女小英子之间天真无邪的朦胧爱情,蕴含着对生活、对人生的热爱,洋溢着人性和人情的欢歌。
(一)人与社会的天下大同:和尚与村民之间互生共济
故事发生地“庵赵庄”仿若世外桃源,这里没有世俗常见的律法,没有善于批判的封建卫道士。庄里有个“菩提庵”,被大家叫讹了,遂成了“荸荠庵”,庵里住了几个和尚,他们荤素不忌,吃肉喝酒、打牌、与女子相好、娶老婆,与凡夫无异,他们当和尚不是为了修行,而是为了生存。作者笔下的“和尚”,不代表信仰和宗教,不具有特殊的符号意义,仅仅是一项谋生的生活方式。
他们与村民友好相处,各自着眼于小日子,自得其乐。与其说他们关系和谐,倒不如视作“天下大同”。
换作任何一个作者写“不正经的和尚”,基于教法和常识顾虑,难免不做出解释性的回应,以让读者接受,从而理解。但是汪曾祺偏不,他在文首即以一句话点明,“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看看,作者从一开始就不想解释,他认为和尚并非统一模子,和尚也是人,其次,和尚与箍桶的、弹棉花的差不多,作者一把将和尚拉下神坛。读者跟随此视角,再看几位的“大逆不道”,无生硬突兀之感。确实,以人为本胜过一切解释,从此处亦可看出汪老行文之大胆,该大刀阔斧,绝不拖泥带水。
从何处可看出和尚与村民的关系呢?
文中未明写,但多处有暗示。比如:“账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账,一本是租账,一本是债账……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账就够仁山忙的了。”
试想和尚与村民关系紧张,互存敌对情绪,他们还会频繁发生经济往来么?所以,庵赵庄的安宁、祥和,以及和尚得以随性而为,既体现村民的温厚纯良,也反映当地民风崇尚人人平等,奉行无标签、无差异、无阶级的大同之道。
(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美好:小和尚明子与小英子及其一家
作者交待完和尚群像,紧接写明子与小英子一家的往来。
荸荠庵与小英子家相邻,明子与小英子年龄相仿,皆是半大小孩儿,自然能聊到一起。他们感情增进,发生在明子频繁出入小英子家。起因是小英子待嫁的姐姐想绣些灵动的嫁妆图样,小英子举荐了会画画的明子。明子画功了得,所画之物莫不栩栩如生,甚得小英子姐姐赏识。小英子母亲见明子样貌生得好,又有才,喜收明子当干儿子。
明子常来画图样,完工后帮小英子干农活,一来二去,朦胧的爱意在他们心里生根发芽。汪老下笔极为轻浅,与上文之大俗比起,此处显得极为雅致,他交代明子动心是这么写的:“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汪老全文未给明子和小英子互诉衷肠的机会,而是通过侧面描写葆有了他们纯爱之贞美。
(三)人与自然的健康风貌:自然风景、人物外貌
自然风貌一般指自然环境的风光,它们基本以多姿、茁壮呈现自然之美。在文学作品中,自然风貌可延展为一种人物的精神面貌,大多指健康向上之意。以下从环境描写和人物外貌刻画两方面一一解读。
①自然之美:清新秀丽的世外桃源
陶渊明《读山海经》写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罢如看到一卷徐徐展开的诗意田园画。
汪曾祺笔下的《受戒》亦承此风:
“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
“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
“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
风景美,物产丰,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图景,实在惹人艳羡,身居其中,诚如陶公所言,“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②精神面貌:朴实、能干、美丽的小英子一家
作者描写小英子父亲,称赵大伯“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
称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滴滴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
写到小英子和姐姐,从外貌着手:“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滴滴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个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如果说风景描写向我们呈现一幅世外桃源的秀美,那么家庭群像描写,则让我们看到家庭和睦,生活劲头十足的平民生活,秀美的风景是静的,小英子一家的生活仿若冒着热闹、欢快、喜乐的人间烟火气。
这样一说,或许还不能看出什么。再来看看鲁迅笔下的典型人物,比如祥林嫂:“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两相对比,便能看出人物形象所映射的社会环境和个体际遇。
总体来说,自然风景与人物形象刻画,二者难以分离,它们服务于情节所需,与情节合为一体,共同服务于小说主旨。自然与人的关系既是一种写作手法,又可看作一种观察视角,从中能读出诸多信息,当然也包括作者所持有的生态人格。
二、追溯《受戒》生态人格之源起:“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生态人格的生发,离不开其内核的指向,它可能源于作者本心,也可能由作者根据故事需要提前设定。《受戒》中的人物,几乎得到尽可能多的自由,如作者开门见山言明:“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包括完成受戒的明子,与小英子一同返回的船上,听小英子在耳边问,“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他丝毫不受戒律影响,大声答“要!”
青梅竹马的爱恋不因教法而受阻,汪曾祺说:“我写《受戒》,主要想要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反而应当发觉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
有人将《受戒》描述的人性,定义为“健康的人性”。
人性之健康,让我想起庄子所言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健康即是顺应自然,不压抑、无束缚,天地人三者合一。道家推崇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之思想进一步解释了原本应受戒的人,为何屡屡破戒。
其实“受戒”与“破戒”,以作者所持的道家生态人格来看,既无受,何来破,非要分出个“受与破”,作者八成唯有不断摇头,末了缀以“执念”收尾。
三、《受戒》的文本特点对生态人格的促进作用
“生态人格”寄存在情节发展之上,也体现在文本之中。关于《受戒》的文本特点,有人称具有诗意,有人认为是散文式小说。这篇小说读来俏皮风趣,其间不乏灵动秀美的诗情画意。俗的是和尚群像,雅的是明子和小英子,故事结尾如一支升腾上空的烟火,随着明子回答的“要!”嘭的一声腾空绽放,不得不说作者是狡黠的,烟火美不美,他及时捂住不告知,只让大家听到巨响,余后自行猜想。
明子与小英子的孩子气在文中时有体现,阅毕全文,不难发现作者对其他事物仍延续童心未泯的写法。
①直白式语句,直抒胸臆: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槛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
②口语化的语气词,自然、亲切:
“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
③形象的象声词,引人联想:
“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④拟人化的修辞,增添美感,读来犹置身于童话:
“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唦——’,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纯真的爱恋故事,人人能讲,但讲得好看易读又回味无穷的,不多。毕飞宇说汪曾祺是短篇小说大师,他还称,“汪曾祺写《受戒》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老男人了,这个老男人把少女写得那么好,汪曾祺也可爱。他有一颗不老的心,风流,却一点也不下流。”
看来本文屡屡提及的“生态人格”,已不再局限于小说文本,它已与作者本人有所关联:既俗又雅,既老到又天真。好一个可爱的老小孩儿——汪曾祺!
四、生态人格与作品、作者之间的两点思考
(一)生态人格与作品的关系:显性与隐性
上文提到生态人格经常出现在以自然生态环境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其次出现在某些与自然相关联的作品,比如姜戎的《狼图腾》便是其一。
汪树东教授在《论迟子建近期小说的生态书写》一文中,对世俗人格和生态人格进行区分:“世俗人格,多为功利主义者,对待大自然采取急功近利的利用和掠夺态度;而生态人格,多超越了功利主义,与大自然保持着灵性的交往,能够亲近自然、敬畏自然、守护自然。”
显然,迟子建小说里的生态特征与书写意图较汪老的《受戒》更为鲜明,前者生态人格为显性,后者为隐性。
生态人格如同因子分布,在不同的作品中,可能分布得多些,也可能少些,可能直接,也可能隐晦。我个人不太认同,生态人格仅限于以生态描写为主的论调,更倾向于张青兰教授提及的“生态人格体现着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互生共济的伦理精神和协同进化的生存智慧,它赋予健全人格、理想人格、独立人格具有时代特色的新的含义。”故此,《受戒》彰显的生态人格,乃有点睛之效,此处的点睛指“解放人性”“健康的人性”之小说主旨。
显性的生态人格与隐性的生态人格,共同处不是停留在生态描写之表面,面是通过表面揭示事物深层之内涵,因此,这一由浅入深的特质,体现生态人格本身具有的延展性与重新解读的可能性,与其说它是一种文本符号,倒不如视作一种观察视角,甚而是一种解读文本的分析方法。符号是褊狭的、死板的,视角是机动的、灵活的。
(二)生态人格与作者的关系:客观与主观
区分客观与主观,主要看作者的创作意图。比如为写生态而融入生态人格,好比拿到一道命题作文,生态人格主要源自题材,而非作者本意。但是所谓的客观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客观,因为生态人格之描写,需借助与调用作者的感观体验,必要时将自己的好恶融入其中。所以,运用生态人格,只有相对的客观,没有绝对的客观。
另个是主动为之。迟子建作品中的生态人格尤为明显,她曾说对故乡的热爱已融入血液中。作品大多以白山黑水的故乡为背景,她以一颗柔软、细腻、善感的心,一一写下东北景观、各类人、事及各种充满灵性的动物,生态人格是她情感抒发的方式之一,也是她向世人讲述东北故事惯常运用的写作手法。
《受戒》的生态人格虽无迟子建作品明显,但它与作者的关系同样为主观联动。汪老与迟子建不同的是,他作品的生态人格主要源于自身性格使然,也就是说,汪老并未刻意强调生态人格,他的作品甚至未见过多生态描写,基本是顺其自然地带出,汪老的可爱、童心随笔尖流入白纸黑字,故而有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效果。
五、写在最后
比起某些吊人胃口的小说,《受戒》是一道清淡可口的小菜,情节简单,其味无穷。作者笔下有别出一格的热闹世俗,有恬淡令人向往的田园生活,还有懵懂又热烈的情窦初开。
美景、美人、美事,率真的作者以他风趣与可爱的生态人格,竟把一个简单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根植于人心的东西是最难模仿的。此时算是懂了毕飞宇的慨叹:
“我再说一遍,汪曾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学的。”
好吧,决定今后多读汪曾祺,以表敬爱。